看過謝春德老師於「築空間」的展覽《春德的盛宴》後,深深地為其影像中的魔魅、神秘和熱情的生命力所吸引。很高興這次有機會訪問到謝春德老師,來到他位於天母的「太界文化 ATEA」工作室,安靜、裝潢前衛又簡潔的工作室中,一襲紅色的沙發、整面的落地窗非常令人喜愛,沉浸在這樣的空間中,與書、攝影、茶香相伴。謝春德老師親切地與我們聊天,漫談戲劇、電影、故鄉和飲食,並分享一些飲食書籍、和他目前正在關注的藝文議題,以及他珍貴的攝影手稿。
《春德的盛宴》像一場私密而狂熱的饗宴,激盪著生命熱情。而謝春德本人不透過攝影時,又會和我們說些什麼呢?
一張照片中的「故事」
Q:請問老師在創作《RAW》系列時,是如何發展成「編導式」的攝影?其中的動機和思維?
A:《RAW》系列在一開始就決定是「編導式」的了,在拍攝我之前的作品,如《家園》的時候,也同時拍了許多劇場、舞台的照片,例如雲門舞集、蘭陵劇坊等,還有很多台灣那時剛成立的劇場,都是我拍的。那些經驗對我來說很重要,一齣戲本來就有其戲劇性的張力,但是戲劇性的張力在「舞台上」時和變成「一張照片」其實不太一樣,假如你只是很寫實的根據舞台拍下來,人物的角色沒有那麼多、那麼複雜。
如果想要用一張照片來講故事,就必須把故事重新組合、濃縮起來,上一幕和下一幕的幾個角色和故事貫穿起來。你看看這些我之前拍的蘭陵劇坊的劇照,舞台上有幾個人就是幾個人,站得都鬆鬆的,很難去講故事,比較像一種「紀錄」。
我比較希望可以在其中架構一種關係,所以一開始就決定要用「編導式」的手法,希望透過一張照片可以講很多故事,每一個角色和道具都有意義和象徵,能敘述出整部戲劇、電影或小說中的深刻內容。創作前必須精準地構思:一、你為什麼要去拍這張照片;二、這裡面的元素是要做什麼的。全部的細節都不可以馬虎,所以你看我的手稿有時候都修改了很多遍。
內心隱然的風暴,外在身體的探索
Q:是如何決定要創作什麼樣的攝影畫面呢?可以舉例一兩幅作品說說其中的故事嗎?
A:若從《RAW》系列的手稿來看的話,這張〈母狗〉想呈現一種人肉市場的感覺,這些少女都是無辜的,從鄉下被賣出來,根本不曉得自己的未來在哪裡。有的被高高吊著,有的就想掙脫,想要改變命運,不斷地往上爬,想要離開。為了表現一種荒涼的感覺,我們找了一個荒涼的河邊,在二重疏洪道旁,當時流浪狗的問題也很嚴重,有人惡意地捕殺流浪狗,所以我們就用了一個腳踏車在下面,象徵被獵殺的動物。衣服也不能像平常穿的衣服,要突顯說這是一個「身體」,所以就安排衣服從身上掉落下來,呈現無法遮蔽自己的無奈感覺。
而這幅〈鏡子〉則是一個小男生在自慰,他正處於成長的年齡,正於「尋找自己」的過程中,利用「鏡子」來投射自己的真實樣貌。地面則想呈現一種「乾渴」的感覺,我們就真的弄來了田裡的泥巴放上去,呈現出「龜裂」和「渴求」的心情。
〈月光〉則是在濱江街拍的,那裡是看飛機的好地方,一個思春期的高中女生在自慰,像是一場內心的風暴,很振奮又緊張,不知道那對你的意義是什麼,可是在不知不覺中還是會發展出自己與自己「身體」的關係。其實每一個人都在「探索」自己的身體,而我們外在的世界又沒有提供一個保護來讓你認識自己的身體,也沒有人會教導你,每一個人都是不斷在探索。所以我故意安排飛機來呈現一種「張力」,因為視覺藝術必須有種「張力」。我安排她是一個學生,大家年輕時都有會有一些性幻想,也許是建中、北一女的學生,我就把學校的椅子還有書包都擺在這裡。
這幅〈儀式〉,是「天使」在幫別人口交;而〈侏儒的婚禮〉呈現的是兩個宗教身分的人內心的渴望,因為宗教的排他性很強,我希望藉由身體接觸來達到一種「統一」。可是現實中沒有辦法做到,「非常渴望卻又不行」這種念頭其實很扭曲,所以我就選擇用「侏儒」來表現。
其他張作品很多道具也都是特別製作的,有些細節也修改了好幾次,我都會在手稿上註明。是這樣慢慢一個一個形成的,就像我們欣賞電影或是舞台劇,一幕又一幕,整個組織起來就像一首龐大的史詩。
核心的「家」——我們的「家」到底怎麼了?
Q:如果要從《RAW》系列中,選出最喜歡、或對老師意義最深刻的一幅作品,是哪一幅?
A:我想介紹這張〈觀音山下的渡船人〉,你看我的手稿,有沒有注意到手稿畫的船和後來拍出來的船的方向不一樣?這是淡水河口,若是進來的方向就代表往內陸裡來。
先說說摩托車對以前的農村來說,不只是交通工具,也是很重要的生產工具。全家人都要使用它去上班、到田邊或去送東西。所以摩托車負擔了很多重要的腳色和任務。我安排他們全家人一家八口都擠在摩托車上,真的非常的擠,呈現生存的困難。我 1978 年左右就把手稿畫好了,但拖到了 2010 年才拍攝,因為有很多問題還沒解決,有些製作上的困難等等。你看這個製作有多複雜啊,我們還找了好多救生員潛水在附近,要保護他們,否則萬一翻船怎麼辦呢?
……我來講講我的心情好了,我常常出國旅遊,到不丹、墨西哥等很多地方,墨西哥你可不要小看它喔,它是很有文化的,他們的藝術家可以用作品抵稅,已經實行了二十、三十年,不管是音樂、美術的範疇,所以他們的藝術家可以更盡情地創作。我每次到某個國家覺得好喜歡,都很想移民到那裡,一邊旅行就一邊收集資料,很想移民過去。可是回到台灣,過了半年、一年,這念頭又慢慢地被抹平了。可是一出國,這個念頭又興起了,那表示我心裡的矛盾:我真的不是很喜歡我們現在所居住的地方,覺得有很多不足;可是從小就生長在這裡,你就會有很多期望、很多渴望,希望會更好。就像這一家人一樣,一直在尋找一個出口,想去哪裡也還不知道。所以我後來就乾脆把他們的船改了方向,讓他們渴望出去。
還有這隻狗的意義也蠻深刻的……每一個人可以看到的範圍不一樣,就像霧來的時候,你可以看到五米、十米、最多五十米,每一個人的視野不一樣,而這一隻狗就是一個象徵,我故意找一隻台灣土狗,狗這樣的動作代表警戒,若遇到外力影響、危險出現,就可能開始吠叫。我假設這艘船前面有一個我們看不見的幽靈,象徵不知名的恐懼,而狗會比較早發現,人類比較晚才會察覺,而我們對未來都充滿了不安。
這張作品的主題就是「家」……我的「家」到底怎麼了?「家」應該是我的居所,是我們的避風港。這張作品彰顯了我內在的衝突,一種矛盾和一種感情,仍有無法磨滅的一部分。
戲劇、電影與寓言
Q:在老師的作品中,似乎都帶有一種「戲劇性」和「舞台」的感覺,在威尼斯雙年展個展中也呈現了一段「飲食劇場」,請問「戲劇」和老師作品的關係是?
A:那和你說說我的第一個電影腳本:《黑色的翅膀》,1977 年左右寫的,那時我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我找了他來當男演員,他的名字叫施努來,後來他改名為夏曼‧藍波安……是的,你們應該都有讀過他寫的書。那時候他在淡江大學念法文系,也是第一個蘭嶼青年可以到台灣念書的。他那時候很窮,所有的錢都要拿去買書,有的時候一天就只能吃一餐,另一餐就只好另外想辦法。有時就跑到淡水鄉公所去,找一個和他同鄉的護士,請她偷偷幫他打一針葡萄糖,讓他比較有體力,是這麼艱辛地在過日子的呢!
剛好那個時候台灣都把核廢料任意丟在蘭嶼,我們聚集了好多朋友起來想要反核,我也想請他合作來拍部電影。我們當時搬到蘆洲、三重那邊一起住,他常常會說很多故事給我聽,也會寫一些短集、包括他的回憶等等。我就說:「施努來,你的文筆真的很好,你的語言真的帶有詩意!」原住民的語言真的帶有詩意,不用特別去改啊。我鼓勵他多寫作,他就寫了好多給我看,從當中培養自己的興趣,你看現在就變成這麼好的作家。
《黑色的翅膀》就是改編自夏曼‧藍波安寫的一個故事。每年四月到七月有飛魚經過台灣附近的海域,飛魚的翅膀是黑色的,對達悟族來講是他們的貴族。有一天飛魚託夢給他們的長老,說明「牠是長什麼樣子的,怎麼樣可以抓到牠。抓到之後不可以用火去燒、烤,要用水煮的。」帶有一種寓言的性質。
一位蘭嶼青年來到台灣,一邊打工一邊念書,剛好三重那邊很多殺雞場,我就安排他一邊開計程車,又在殺雞場殺雞。後來他認識了從事反核運動的一群人,也參與了一個劇團。他和劇團活動時充滿了狂想,可是後來他卻不知情地被收買了。情報單位知道他想要回蘭嶼教書,想要他滲透到他們的組織裡面,幫他繳學費誘惑他,讓他以為他真的可以回到蘭嶼教書,讓小孩們免於像他現在的痛苦等。
他充滿了渴望,不知道他是被利用,他們只是要他定時提供情報而已。後來他終於發現原來他現在的所作所為竟然是在背叛他的家鄉,被狠狠的出賣了。後來反核運動也失敗,他感到非常的羞愧,只好選擇在西門町的高塔裡自焚,表達他悲傷的抗議。我這個腳本寫完一個星期之後,鄭南榕也自焚了……唉,你看就這麼剛好……
介紹我寫的另外一個劇本:《夏天裡過海洋》。故事是說,暑假時有一群學生,有個人帶隊要他們走直線,走直線其實很困難啊,一邊敲鑼打鼓,一直走一直走,穿過河中一個沙洲,幻想成是沙灘。一邊唱我們小時候的兒歌,改編自韋瓦第〈弄臣〉的〈夏天裡過海洋〉,這個劇本也是改變自同名的一篇小說。我安排了一群學生在廢棄的垃圾場,三重那個時候有很大的廢棄場,台北到福德坑的垃圾都丟在那裡,這些小孩就把廢棄廠當成他們的樂園,充滿了渴望和期許,準備在畢業典禮給樂園「點燈」。但是當時也有很多比較沒出息的男人也被丟到廢棄場流浪,靠撿垃圾維生,他們很想掙脫、離開那裡,有天終於下定決心,要把廢棄場放火燒了!結果男人們要燒毀廢棄場的同一天,就是學生們的畢業典禮,他們準備要唱〈夏天裡過海洋〉來慶祝樂園的誕生時,樂園居然就被大火給燒毀了。這個故事處理地也是比較寓言式的。
神秘的「吃」——好像一個被遮掩起來,卻正在發生的故事
Q:對「飲食」的熱愛的契機又來自何處呢?對「飲食」最想堅持的部分是什麼?
A:我自己很愛「吃」,但是在我小時候的年代,其實是很反「物質主義」的。如果你很愛吃、想吃得好,就會覺得好像有一點羞恥,因為很多人的生活物質其實很匱乏。我父親是養子,他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到外面工作,但我祖父希望他可以留在家裡種田。所以後來我父親就逃到日本料理店去當助理,那時候日據時代台中只有一家日本料理店,他在那裡當了頗久的廚助。所以我們小時候就會吃到一些很特別、別的地方吃不到的料理,就是我父親自己精心製作的。還有我的外婆是當時台中姓「賴」的大家族,非常有錢,當時余清風事件就是賴家去救他們的。
可是在農村裡吃東西是會被取笑的,所以我阿嬤和媽媽都半夜的時候在洗衣服的河邊洗菜、殺雞,不敢讓人家知道。小時候也覺得怎麼半夜媽媽在那邊洗東西,第二天就有好料可以吃,所以「吃」對我來說其實很重要,也蠻神秘的;好像一個被遮掩起來,卻正在發生的故事。
後來我認識了阿嬌(莊月嬌),我是先在朋友家認識了阿嬌的女兒,認她為乾女兒,後來才認識阿嬌。那時候阿嬌在賣蝦仁羹,我給了他們一些建議和參考,後來慢慢地我參與的越來越多,好像把我的夢想都放在裡面,包括餐廳、桌椅、菜色的設計,第一道菜是什麼菜、最後一道菜要怎麼結尾等。我們的「食方」餐廳就是這麼做起來的。
而且我想做餐廳,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之前我在拍《家園》的時候,我就認識了很多不同的朋友,很多人到台北混了幾年後,又慢慢回流到家鄉求生存,開始種東西、做手工藝。我開餐廳之後就把他們通通連結起來,把他們的食材調到餐廳裡,希望維持食物原來的滋味。越參與我的興致就越高,希望能把台灣最簡單的食材,變成最豐盛的料理。料理不一定要很名貴,一定要鮑魚、魚翅之類的,我就用最簡單的「不阿」(瓢瓜),或節菜,還有豆腐等。你看豆腐傳到日本才不過一百年,就有好多種豆腐料理,我們反而比不上。所以當時我們餐廳也嘗試了很多豆腐料理,回過頭來整理最基本的「食物」。
「食物」很有意思的是,你如果聽那些國外的三星主廚受訪,問他們創作食物的靈感是怎麼來的,他們都會說:「從我的家裡面學來的」或「這是我家鄉的口味」,可見料理的源流有一種是「傳家菜」,從阿姨、舅舅、舅媽那裡學來的,或者是「地方的風味菜」。你看每一家都會做「白斬雞」,可是好不好吃就是個人的功力。例如我們有道菜是「鹽焗虱目魚」,台灣西南部都自己曬鹽,也有養虱目魚,用鹽巴把整個虱目魚包起來放在鍋子裡悶,就很好吃。我們試過這種鹽焗方法來料理各種不同的魚,只有虱目魚最好吃,為什麼虱目魚會好吃呢?因為它的油脂很豐富,把魚鱗全部去掉,把它整個悶著烤,烤一烤,哇,就很粉嫩、肥美。而其他魚就不適合,太乾了。
這就是地方的菜色,從地方食材去找。我們嘗試了各式各樣的料理,例如魚的湯汁不是會結凍嗎?我們就把它結凍後再加上梅干菜,變得很漂亮,像果凍一般,把魚肉都包在裡面,看起來很美很新奇又好吃。發展新菜色是我的樂趣,而我對飲食最想堅持的,還是「最原始的滋味」,也是一種節能減碳、環保的堅持。
我們活著,我們就有一種「存在感」
Q:觀賞老師的攝影作品,發現「女體」佔了一個很大的幻想和情感的空間,可以簡單說說「女性的身體」在老師作品中的意義嗎?為什麼喜歡拍「女體」呢?
A:這個問題還蠻實際的,嗯,因為我是一個異性戀,想表達身體的碰撞的時候,自然會用「女體」來表現。我們在談暴力、或政治的時候,其實用人的身體來表現都很突出;因為我們活著,所以我們就有一種「存在感」。大部分的攝影作品都會表達出我們和空間的關係,也就是空間的意思;而和空間的意思碰撞的,就是我們的身體。因為攝影是一種平面藝術,不像文字作品可以用文字來說明,攝影需要一個實體,「身體」就是創作中最好的「碰觸」、model、形體……也是表達感情最好的「條件」。
我們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對「女體」都有很大的幻想,想去探索,是一種生命的慾望。當然「身體」和「身體」之間不是只有慾望而已,也是在尋求一種精神上真正的「居所」。「身體」和我們有這麼多關係、這麼重要,如此大量的拍攝它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荒謬的真實
要訪問謝春德老師前,我看著老師的作品不斷思考要問老師哪些問題,卻發現我感到最好奇、最想知道的,還是最原始、核心的問題,包括創作的動機和來源。就像老師的作品一樣,熱情、直接,毫不遮掩。聽著謝春德老師誠懇自然的分享,非常地感動。我們都不太了解我們的「身體」、「慾望」和「渴求」,卻也都一路莽撞摸索,從而找到藝術,是一種出口,也是黑暗生活的一縷光芒。
感謝謝春德老師的訪談和他的每一張攝影作品,都是那麼真誠,直搗核心。彷彿生活殘酷的黑白切面、上演荒謬的真實。
https://today.line.me/tw/v2/amp/article/ozxO2o
記者| 陳昌遠
【一鏡到底】超現實巨嬰 謝春德
**謝春德是難以歸類的攝影大師。從19歲開攝影個展開始,50年過去,他的作品橫跨寫實、報導、紀錄片、時尚設計、廣告、MV,更曾開過結合飲食與藝術的「食方」,名列全球百大餐廳之一。
他說自己是沒現實感的人,是受盡寵愛的敗家子,也自覺是個巨嬰。然而寵愛他的父母過世,死亡恐懼讓他的內心崩潰,現實又有債務逼迫,於是更加躲入超現實的藝術世界。近10年,他幾度瀕死,但不怕死,反而認為人生重新開始,要把腦海中滿溢的計畫,一一完成。
2002年,為了克服自己的高山症,謝春德跟隨登山怪傑李小石攀登南湖大山,攻頂後喝酒慶祝,他隨即休克,「我突然間好像跟著一道光,前面都是黑的,我跟著光一直前進、一直前進,我發現好像有一個我,他在那邊迎接我,那時很想看看我認識的人,感覺自己有個感情,回過頭就醒過來了。」
攝影大師 領域廣
隔了6年,因為照片拍得不滿意,謝春德跟著李小石再攀南湖大山。又過3年,他以編導式攝影的超現實影像,到威尼斯參加雙年展,回台又開個展《春德的盛宴》,累到心肌梗塞,醫生一度發病危通知,卻仍沒死,倒是李小石過世了。
那是2013年,李小石到尼泊爾攀登世界第四高的洛子峰,登頂後因高山症死於歸途。謝春德說:「我本來要幫他策展,我希望他上去(登頂)的時候,寫I LOVE YOU的各國語言,然後衛星拍照下去…」他表情興奮如火箭升空,一雙大手猛然在空中一抓,像是把人造衛星當攝影機,語調如快門,「喀擦、喀擦」!但死亡是沉重的,他雙手垂下哀怨地說:「我本來想做一個這樣的事情。」
69歲的謝春德,可說是輩分高又難以歸類的攝影大師。從19歲第一次開攝影個展《午夜》開始,他當過攝影記者、辦過現代攝影雜誌,踏入藝術、社運、文學圈,拍社會底層、作家、劇團、藝人,又拍廣告、MV,得過多次時報廣告金像獎,攝影作品跨足寫實、報導、紀錄片、時尚設計。他更開過「食方」餐廳,結合飲食與藝術,名列全球百大餐廳之一。
瀕死與登山的體驗,結合平行宇宙的概念,就成了本次北師美術館個展《天火》的主題。照片是空間,展場也是空間,空間與空間交疊,就成了一個宇宙。「宇宙大霹靂以後,我們只是那個最小碎片裡面的小碎片,不知道黑暗一直擴張。」他說人的宿命就是不安與恐懼,「你了解到這個就安心了,因為別人也跟你一樣,你為什麼還擔心?應該要把不安跟恐懼變成你的資產。」
任性長子 受寵愛
會怕死嗎?寫過遺書嗎?「不會。」他說起曾經作過的惡夢,夢裡他與死神決鬥,比賽砍稻草人,他砍了2刀後,知道輸定了。「我就知道我完了,我一定死。我說我有好多計畫還沒完成,等我完成,我把頭親自交給你。」死神點點頭,「我就醒來,覺得好僥倖。」
展場裡,一塊紅布懸在半空,彷彿產道,產道的盡頭是一張照片,斷腿的女人裸身走鋼索,還挑著一根長竿,長竿上吊著一個嬰兒,象徵出生的艱難。指著懸在半空的嬰兒模型,謝春德說:「這就好像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充滿了興奮期待又害怕,但不是誕生你就OK了,我們大部分都變成棄嬰,被丟在旁邊,你需要好好被照顧。」
「我其實就是一個…巨嬰。」謝春德說。他是台中人,父親是酒廠公務員,母親務農,家裡曾經擁有橫跨彰化、台中的大片農田,老家就在台中國立美術館的對面。他排行第2,雖然有大姊,但父母很寵愛他這個長子,讀小學曾經哭鬧要綠色鉛筆盒,不然就不上學,父母便買給他。
他講話語氣有一種「ㄋㄞ」感,像是愛撒嬌的孩子。「小時候會覺得自己是棄嬰,會離家出走,躲在很遠的地方看家人有沒有在找你。」是希望爸媽更寵愛你?「對,永遠覺得不夠這樣。」他說自己是沒現實感的人,父親雖然管教嚴厲,但很喜歡教他畫畫,他也畫得好,第一次參加美術比賽就得獎,拍照還獲得富士海外攝影比賽佳作,於是一頭栽入藝術,17歲從高工紡織科休學,到了台北。
玩攝影,需要器材,買器材的錢,來自於排行第5的妹妹罹患血癌。對於這個妹妹,謝春德的印象很稀薄。「讀小學三年級走的。我當時對死亡也不了解,所以沒什麼感覺。」當時家中變賣田產救治,沒能救活,餘款20萬元,就給了謝春德。藝術家從此受盡寵愛,心中有無限多個創作想法,沒錢了,家中就變賣田產、房子支援,到40歲,母親還會塞零用錢給他。
27歲,父親中風過世。他發現家裡的錢被他敗光了。「煮晚餐的米都沒有,我家人都沒告訴我,他們把所有力量都支援我、供應我。」受寵的謝春德覺得自己應該長大。「我很傷心,徹底絕望,就對著鏡子喊,我不要從事藝術了,我要開始賺錢,每天對著自己呼口號。」談起難過的事,他語氣變得平淡,沒有談藝術那麼快樂。
母親癌逝 大崩潰
那時他賣了所有器材,只留一台相機,跟著朋友學做五金貿易。然而遠離了藝術,死亡的恐懼就逼臨了。「我覺得我失去了父親,前途又像紙那麼薄,人生突然間好像懸崖,最主要是那種恐懼感,害怕死亡。」他說那時像有憂鬱症,不敢經過棺材店,也不敢過馬路,怕自己被撞死。恐懼需要紓解,於是騎著父親的機車,進入田野、鄉里拍照,完成了《家園》《吾土吾民》《無境漂流》等系列。「那時拍照有一種撫慰,也有一種逃避。」
50歲,寵他的母親癌症過世。那天他正在拍MV,剩最後1個鏡頭時知道母親病危,他內心慌亂又必須拍完,只好想著母親會等他,「真的是等我,我到了2個小時後,她才走。」那2小時,他握著母親的手,「我感覺她的身體慢慢關閉,從聲音到氣息。我告訴她,我會照顧弟弟妹妹,她一定覺得我又在吹牛了,我也只能這樣跟她講。」藝術家在作品裡呈現內在真實,然而現實中只能心虛說謊話。後來,MV完成辦慶功宴,他說結束後,忍不住蹲在停車場的暗處,崩潰哭泣。
弟弟謝春鏱說:「他比較不敢面對真實的事情,比如說生病、死亡。因為真正照料父親、母親的人是我,所以他比較能夠想藝術的事。但對我們家人來講,他的行為是在逃避。他是欠我們很多,但他也沒本事還,我們只好認了,繼續支持他。」
放縱三年 負債多
他一生情史豐富,「我歷任的女朋友,都是她們決定要離開我,她們比我有勇氣,她們覺得再下去,是一個無底的深淵。」那你有幾段感情?「不方便講。」他笑說等以後老了,就以此為題材寫小說來賺錢。他人生只有一段婚姻,是人類學者黃美英。
40年前的往事,黃美英說來像是一部喜劇,「他那時有一張寫滿女人名字的名單,他結婚找對象,一個一個考慮,然後名字劃掉,最後剩下我。」電話裡黃美英邊講邊笑:「他一個小案子連談都還沒談好,就跑去買5萬元的器材,而酬勞不過2萬,器材的錢還是欠著的。」藝術家生活雜亂無章,住處客廳成攝影棚,哄鬧一整天,講拍攝計畫精神飽滿,但一談生活理財規劃,「哈哈哈,我講幾句他就睡著了。」
母親過世後,謝春德說自己很放縱,3年不工作,成天寫詩、研究數位影像、印刷,又搞得自己負債累累。「我把能變賣的都變賣了,我有一只很好的手工錶,現在好貴喔,好漂亮,後來都拿去賣了。」那時他窮到吃貓罐頭,還一度欠高利貸,怕債主上門,就放一只水缸在門口,演練債主上門時,他可以躲入水缸,趁機逃跑。
無愛夥伴 沒人性
拍照時,謝春德摸著萊卡相機,叨念年輕的助理出外拍攝竟然忘了帶走鏡頭,「表示你根本就不愛它,那個心態一定要改。」又說,「我只有2顆鏡頭而已,本來很多。」語調彷彿幾百個愛人都離他遠去。「我現在的愛人就是這些照片,我每天守著那些照片…」他又打開筆電,讓我看下一個平行宇宙策展計畫圖檔,其中有一張雌雄同體的下半身素描,陰莖勃長、陰道大開。「你看,畫這個會我興奮,會有性欲耶。」所以現在的你在創作中高潮嗎?他大笑直呼:「對!對!」
他的確沒有愛人了。前女友詹雅雯是他現在的支持者,也是唯一的債主。謝春德說:「我欠她的錢,這輩子都還不完。」2010年,食方餐廳倒閉,讓謝春德負債千萬元。詹雅雯說:「他連工資都發不出來,員工還拿菜刀來恐嚇他。」她帶他信主,規律他的生活,甚至有1年出資2千萬元支持謝春德創作,謝春德心肌梗塞,詹雅雯更費心安排醫生救治。
詹雅雯說:「我們只交往2年,我就覺得我們一定要轉換關係。他整個人的人生全部都丟給我了,但我已經負荷過重。」2人現在是無愛的夥伴關係。
她說謝春德讓她感受到藝術家的特質,就是沒有人性。她回憶有一次脊椎裂開,她在醫院痛到不能動,但謝春德打電話來,「他不是關心我的身體狀況,而是說有餐會,叫我去出席,去買單。」2人分手那一天,「他哭出來,那種難過像一個媽媽不要孩子,孩子急到哭出來。」詹雅雯說:「這個人入世太深了,被外面的形形色色沾染,但他是有才華的,他在我眼中是一個海面,層層的油汙,只剩下一點點金光。」
曾經有記者問謝春德如何看待人生,那時他說自己的人生還沒開始。現在呢?「我覺得,正在開始中!」他說自己的生命隨著2011年的《RAW》與《天火》系列完成後,重新開始了。「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變成有現實感的人,要不然我年老的時候,一定會很淒涼。」
69歲的謝春德,年紀要從2011年開始算,他今年7歲。
謝春德小檔案
- 出生:1949年,出生於台中
- 經歷:2003年創立「食方」餐廳、2011年以《春德的盛宴》參加第54屆威尼斯雙年展
- 作品:1969至2013年陸續展出個展《古典的聯想》《吾土吾民》《時代的臉》《無境漂流》《家園》《RAW》《微光行》等系列。作品獲台北市立美術館、國立台灣美術館典藏。
查看原始文章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