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屍體的人

2021年04月09日

來源: 極晝 作者: 李曉芳 陳鍇躍

2021年1月初,一份判決書揭開了一段頗為駭人的往事。廣東汕尾陸豐市一位因病去世的男人不願火葬,而早在2012年,汕尾市推行火葬一刀切政策,要求全市火化率達到100%。家人為了保留其完整屍身下葬,出資10.7萬元尋找一具能頂替火葬的屍體。一個瘸腿的男人為此殺害了路邊偶然遇見的傻子。

失蹤的傻子

村裡的人都知道,林家那個傻兒子失蹤了。具體是死是活,在長達兩年半的時間里,沒人知道。林家為此報了警,全員出動找了好幾個月,沒有任何結果。

失蹤的第二天,村口小超市老闆特意去問林家兄弟,‌‌「你們家那個呢?‌‌」傻兒子性情溫和,腦袋雖然不靈光,卻喜歡往人堆里湊。他常和整個村乃至隔壁村的傻子賴在村口小超市門前,最熱鬧的時候,能有三四個傻子蹲成一排,眼睛斜斜瞟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林家設想過各種最壞的結果,‌‌「想過我二哥會不會走夜路,不小心掉進池塘了。‌‌」家裡最小的兒子,28歲的林再龍說。鄉間有流言,一些看起來無依無靠的老人、流浪漢,會被抓走賣掉器官。林再龍聽了,總憂心自己的傻二哥也遭遇了這種不幸之事。

林家的傻兒子出生於1981年,家裡六個兄弟,他排行第二。六個月大,母親陳香妹發覺這個孩子有點不一樣,表情獃獃的。長到該開口說話的年紀,他一句不會說,大人的話也聽不懂。陳香妹心裏大致有了判斷,這孩子可能智力有缺陷,是傻的。

陳香妹想,傻就傻吧,只要他學會餓了說吃飯就好。兒子順利長到30來歲,一張肉肉的圓臉,小眼睛,不到1米6的個頭,身體壯實,幾乎不怎麼生病。她從小手把手地教,儘管他還是‌‌「講話含含糊糊的‌‌」,外人聽不大懂,但能表達吃飯、洗澡、睡覺等簡單的日常需求,能自理生活,記得住自己的名字、住址。陳香妹很滿意了。

如今她68歲,眼白渾濁,像蒙了一層霧。提起艱難養大的傻兒子,眼淚總也止不住,‌‌「一想到他,我的心就跟被刀絞一樣。‌‌」

失蹤當天,傻兒子接近中午才起床,吃過午飯就說要出門撿塑料瓶,換錢買煙、買好吃的。他一輩子都生活在廣東省陸豐市金廂鎮,熟悉鎮上幾個村子的道路,每天都會出門轉轉,撿拾廢品、看戲,到了晚上準時回家,從沒出過意外。

傻兒子戴上荒漠迷彩軍帽,出門后,先去了弟弟林再龍家。那年,林再龍剛結婚,有了孩子。他喜歡白白嫩嫩的小侄子,時常過去看一眼,逗一逗噗噗吐口水的小嬰兒,跟著樂呵呵地笑。坐了一會,他拎起蛇皮編織袋,說自己要去撿瓶子了。那是他留給弟弟的最後記憶。

傍晚六點了,陳香妹有點心慌,傻兒子還沒有回家。平常飯點到了,他一般早到家了。她喊小兒子林再龍,‌‌「你哥從一點鐘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林再龍安慰她,晚點就會回來了。

母親似乎總能率先察覺到某些不詳的開端。當晚,陳香妹睡不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深夜12點,門口依舊沒有傳來熟悉的、像含著一口糖喊媽媽的黏糊聲音,陳香妹爬起來給三兒子打電話。三兒子在廣東烏坎打工,接了電話連夜開車趕回陸豐。天一亮,一家人出門找人,把金廂鎮上的幾個村都翻了遍,但一個活生生的成年男子就像匯入大海的雨滴,全無蹤跡。

林家的傻兒子失蹤於2017年3月,一直到兩年半后,2019年11月,林家接到鎮上派出所打來的電話,才得知他在失蹤當日已經死亡。今年1月初,一份刑事裁定書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公開,描述了事發當天的全過程——

離開林再龍的租屋后,林家的傻兒子又走了兩三百米,拐到村裡的大路上,那是一條繁華、車流不斷的村道,路邊有兩個公共垃圾箱,林家的傻兒子正彎腰從垃圾箱里掏塑料瓶,一輛白色麵包車停在他身邊,車上下來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和他交談幾句,判斷出他有明顯智力問題,將他半推半拉上車,駛離了金廂鎮。

路上,中年男人買了六瓶30多度的紅米酒,全數灌給了林家的傻兒子,然後將他裝進一具事先準備好的棺木,用釘子封住,殺害。

殺人的原因聽著有些荒誕:當地一名50來歲,因病去世的男人不希望被火化,要求土葬。有人出錢,就有人願意打包票幫他辦好所有事情。林家傻兒子成了那個替代品,被殺害后當作替身送進了殯儀館的火化爐。

找屍體的瘸子

開麵包車的中年人陳豐斌和林家的傻兒子一樣,都身有殘疾。

陳豐斌外號‌‌「滿地踩‌‌」,這是一句陸豐方言,指一個人遊手好閒,不務正業。陳豐斌從小輟學,少年時,就常在村裡閑晃,和社會青年們稱兄道弟,弟媳說,能來錢的事,他大都願意干。

幾位鄰居卻認為他‌‌「人很好‌‌」,‌‌「平時挺有禮貌的,和鄰居們關係都很好。‌‌」鄰居們說,他以前從未乾過任何出格的事。

結婚後,陳豐斌的確安穩了一段日子,在村裡承包了十多畝田地,和妻子黃英蓮一起種青菜、黃豆,收成了挑去市場叫賣。侍弄土地全看天意,嶺南潮濕,常常一場大雨下來,顆粒無收。但黃英蓮說,那時她要買肉,或是給家裡添置生活用品,能直接從賣菜錢里取現金,也算是丈夫給的家用。

2013年,就在賣菜的路上,陳豐斌出了車禍,整條小腿被直接碾過。他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拆掉夾板后,傷腿也永遠落下了後遺症,成了瘸子。他沒法再干重體力活,田地全退了回去。村裡沒人說得清,不種地后,陳豐斌具體都在幹些什麼工作。但情況確實是在那之後開始出現變化的。

沒了固定職業的束縛,陳豐斌越來越不著家,常常是隔好幾天,帶一身酒氣回家。起初,黃英蓮也會打電話詢問他的去處,陳豐斌對她大吼,‌‌「我在玩女人啊,怎麼樣?‌‌」

回憶起來,黃英蓮覺得有些尷尬,勉強勾出一點笑容,攤手,‌‌「他都這樣說了,我還能去管他嗎?‌‌」黃英蓮也不希望他回家,每次陳豐斌回家,兩人總會因各種家庭瑣事爭吵。陳豐斌會動手打她,有時是一記耳光,有時是突然踹過來的一腳。

黃英蓮說自己並不了解丈夫,他在哪裡,做什麼,她全不知情。警察上門那天,陳豐斌難得在家,騎著摩托車接剛放學的兒子。幾個親戚,包括黃英蓮都目睹了警車開過巷子,但所有人都語焉不詳。他成了整個家族恥于提及的存在。

從他被捕、判刑到入獄,黃英蓮一直沒去看過,‌‌「我跟他感情不怎麼好。我從來沒有去想他,也沒有去管他。‌‌」她覺得丈夫不回來,家裡反而輕鬆多了。她的精力全在打工掙錢上,找了一份餐館雜工的工作,加上親戚時不時地接濟,一人勉強負擔了兩個孩子和自己的生活費。她的背總是微微弓著,有種疲倦感,又有點像彎腰認命了。

根據2021年1月初公布的刑事裁定書,陳豐斌在車禍之後從事的工作包括替人運載靈柩。他認識了一位姓溫的大哥,老溫常常幫殯儀館幹活,開車運屍體,或送人到殯儀館。忙不過來時,老溫會讓陳豐斌幫忙,運一趟靈柩的費用是200元。

關係是一點點搭上的。2017年2月,陸豐市湖東鎮人老黃到了肺癌晚期,病榻上,他向弟弟黃慶柏表達了自己的遺願:不想火葬。早在2012年,陸豐所屬的汕尾市推行全市火葬‌‌「一刀切‌‌」,禁止土葬,禁止出售棺木。黃慶柏問自己的一位朋友,有沒有辦法實現親人土葬的遺願?朋友給了他一位殯儀館工作人員的電話。

黃慶柏聯繫上殯儀館工作人員梁成龍,時年58歲的梁成龍是原湖東鎮黨政辦公室副主任兼殯改登記員。在後來的供述中,梁成龍聲稱,對方想要殯儀館司機的電話,因此,他將老溫的聯繫方式給了黃慶柏,他並不知道黃家調包屍體逃避火化的事情。但陸豐市公安局在移送審查起訴認定中寫道:梁成龍與老溫商定屍體調包事宜,並要求事成后其應分得人民幣1萬元。

老溫接下任務,成了鏈條中的一名掮客。他和黃慶柏商量好,10萬7千元,幫老黃實現土葬的遺願。

價格談妥后,老溫找到陳豐斌,告訴他,需要一具可以用來頂替的屍體。

2017年3月1日,陳豐斌開著麵包車,見到路邊­拾廢品的林家傻兒子,朝他招了招手,然後將他推上車,灌酒。陳豐斌後來在口供中交待,‌‌「他喝酒喝到吐,我又繼續給他喝,他喝到不醒人事了。‌‌」似乎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他說,‌‌「我自己也喝了一杯。‌‌」

傻兒子沒反應了,陳豐斌覺得他大概已經喝死了,用四顆釘子封進了事先準備好的棺木,藏在家附近,又遮上些樹葉掩蓋。

他給老溫打電話,說現在有屍體了。

3月3日是老黃的出殯日。到達黃家約定的地點后,一個抬棺人注意到,路口拐彎處還停著一輛白米黃色麵包車,旁邊也放著一副棕色棺木。離開時,他看到有人把那副棺木抬上原來推老黃棺材的四輪手推車上。

兩方人馬在這裏將棺木調換,林家傻兒子被運往殯儀館火化,而老黃的棺木被埋在事先選定好的墓穴,就在水庫邊,黃家請一位外省的風水先生看過,坐山望水,主富,寓意‌‌「望財‌‌」。

富人街的買家

陸豐村鎮許多房屋因日晒雨淋又缺乏維護,一點不留情地顯出歲月鏽蝕的痕迹。但每個村的祖祠和伯公廟(土地廟)卻是最嶄新豪華的,外牆看不到一點青苔痕迹,香爐滿滿當當,香灰幾乎要溢出來,香案卻被擦拭得能照見人影。

這裏的老人少則要供奉二三十位各路神仙,多則四五十位不等。有的雜貨鋪索性用貨架一分為二,一半店鋪賣香油、大米、雞蛋,另一半賣紙錢、香燭、拜神金紙,對陸豐人來說,這些物件和糧油一樣,都是日常用品。

陸金的店正對馬路,他不到30歲,已經在這行待了近十年。店裡專營紅白喜事用品租賃,大到紅白喜事宴客必備的桌椅杯碟,小到葬禮上不同親屬佩戴的不同尺寸的孝布,都能在這裏一一備妥。店門正對馬路,馬路對面是一幅巨大的懸賞通告,寫著一位姓陳的逃犯涉黑、涉毒,懸賞金額10萬元。

陸金19歲時從父親手上接下這項事業,經手的婚禮和葬禮,早已數不清。他在葬禮上聽過許多老人的遺願,要‌‌「全須全尾地進行土葬‌‌」,他們深信死後火化是粉身碎骨,不能庇護後代子孫,不能順利轉世。

廣東省在1998年推行城鄉殯葬改革,但汕尾市向來執行不嚴。陸金接班那年,正是2012年,全國嚴格執行火葬。汕尾市委、市政府也出台了一份全面推進殯葬改革的實施意見,其中提到汕尾殯葬目標管理考核,從2001年至2010年連續10年位於全省倒數第一名。而周邊的其他地區,包括潮州、汕頭等市的火化率已基本達到100%。

那年夏天,汕尾市推行火葬一刀切政策,要求將全市火化率提高到100%,每月對各鎮、場區的火化率進行排名通報,考評結果和當地官員的晉陞、評選挂鉤。

幾乎沒人溫順地接受這項政策。許多人選擇偷埋私葬。家族裡兄弟多,人狠又能打架的會直接忽視火葬政策。曾有一位殯改大隊的副隊長和隊員,在出殯當日前去阻攔,不僅被打,還遭到家屬囚禁,公安機關到場后,才得到解救。

為逃避火化調包屍體也不罕見。中國裁判文書網上,至少有四起相關案例都發生在陸豐。

有人試過用豬、羊等動物屍體替代,用別人的屍體替代,那更是有的。

2014年陸豐某村居民曾實名舉報,為了完成奶奶土葬的遺願,他找到鎮上的殯葬改革負責人,詢問能否像其他人一樣,一切按火葬的儀式進行,然後在送往殯儀館的路上偷梁換柱,將親人遺體送回土葬。村民表示,‌‌「鎮上的死者家境好些的都這樣操作。‌‌」然而殯改負責人要價6萬元,‌‌「我們家太窮,一下拿不出6萬元,只好違背老人家的遺願。‌‌」村民最後憤怒質問,‌‌「為何有錢和有勢的人家可以出錢買名額搞特殊進行土葬?‌‌」

陸金的不少同行都干過幫人尋找屍體代替火葬的活計。他們的職業囊括紅白喜事用品租賃店老闆、喪葬樂隊樂手、法師等等。特殊的身份讓他們經常出入葬禮現場,對各村的死亡情況了如指掌——沒有人能比他們更勝任這份工作。

適合調包的屍體並不好找,為了避免被人識破,有些買家會要求兩具屍體性別相同,死亡時間不能相差太遠,這樣就算遇上殯改工作人員調查,也容易糊弄過去。一位紅白喜事用品店老闆曾幫買家找到一具死亡多時,完全白骨化的無名屍體,殯儀館工作人員抬棺上火化台時發現重量偏輕,不像一個正常男人死亡的重量,讓家屬確認死者信息。家屬異樣的迴避狀態讓工作人員起疑,最終上報到殯葬監察大隊。

陸金聽說過一位‌‌「厲害同行‌‌」,‌‌「承包‌‌」了當地存放無人認領屍體的冷藏庫。一有訂單,同行就能拉出一具符合要求的屍體進行調包替換。這些屍體多是流浪漢、乞丐、獨居老人,‌‌「一般都找不到家屬,被發現了也沒有人找你麻煩。‌‌」

弱勢、貧窮的人群是鏈條上任人宰割的一環。不止一位尋屍人接到任務后,明確尋找來自‌‌「五保戶‌‌」和‌‌「窮人家‌‌」的屍體。一戶五保戶家庭有一位82歲的老人死亡,他們以3.2萬元的價格將屍體賣給了尋屍人。另一戶五保戶家庭要價8萬元,尋屍人嫌棄太貴,轉向另一個提供屍源的人,最終以5萬元價格購買了一具無名女屍,再轉手以8萬元的價格提供給買家。

這樣的尋屍途徑相對安全,被抓獲只會判以盜竊、侮辱屍體罪,一方自願提供屍體的行為也能成為庭上辯護輕判的理由。

但陳豐斌與這些尋屍人都不同,他直接選擇殺害一位偶然碰到的智障男性。兩年後,警方根據沿路的監控視頻線索,將他逮捕。2020年12月,陳豐斌案二審開庭,法院認為其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案件中的另一些涉事人員,中間人老溫在事發后不久,因突發疾病去世。另一個中間人,原殯改工作人員梁成龍,在2020年4月被陸豐市人民檢察院認定不符合起訴條件。買家黃慶柏,判決書中同樣寫道,‌‌「已被不訴‌‌」。

幾起判決中,買家都是隱形的存在,沒有人被追究責任。

黃慶柏兄弟的祖屋坐落在村裡的‌‌「富人街‌‌」上,周圍的鄰居說,過去街上住的都是村裡的有錢人,儘管富人們大多搬走了,但大家還是習慣性地稱呼這條街道為富人街。如今富人街上看不出太多富貴景象,房屋多是年代久遠的破舊小樓房,有居民辟了一樓門面做商店,賣當地的海鮮乾貨和廉價小商品。

但這條灰撲撲的街道上,黃家的房屋是讓人眼前一亮的存在。四層小樓在一眾低矮民居里鶴立雞群,幾年前剛翻新過,外圍的瓷磚、欄杆一塵不染。鄰居們不願多談黃家,大家只說他們長年在深圳做生意,不住在村裡。

村口用金色邊框裱好的‌‌「芳名榜‌‌」還留有黃家兄弟的痕迹。上榜的都是給村裡捐資修路、修亭子的善人,一排排名字用金粉鐫刻在黑色大理石上。大多數人捐個一兩千,而已經去世的老黃捐了一萬三千元,給村裡修建道路、積功德。

回不來的林少仁

林家花了大半年時間尋找傻兒子。‌‌「陸豐翻遍了,又找到深圳啊,廣州。‌‌」弟弟林再龍說,當時他們幾兄弟都停下了工作,只專註于找人這一件事。

60多歲的老父親也跟著四處奔波。林家父親的身體早就出了問題,之前被檢查出嚴重的膽結石,兒子失蹤后,林再龍說父親的病更嚴重了,‌‌「他就一直痛一直忍著,實在受不了了才吃顆止痛藥。也不去醫院檢查,一門心思就是要找兒子。‌‌」

林再龍記得,2017年6月底,有人打電話說在廣州見到一個智障男子,長得很像林家要找的兒子。父親當天就買了去廣州的車票,結果自然是失望的。也是在那一次,父親實在痛得受不了了,去了廣州的醫院做檢查,被告知已經是膽囊癌晚期。鬱鬱寡歡地從廣州回來,熬了十幾天,父親去世了。

‌‌「後來確實沒辦法。‌‌」林再龍的聲音低了下去。每個兄弟都有自己的家,停工幾個月,生活都快成了問題。他們向親戚借了些錢,但也維持不了太久。兄弟幾人只能回去打工賺錢,找人的工作也漸漸停了。

他們有過心理準備,二哥可能不會再回來了。父親火化時,他們將二哥的一些物品一同燒了,和父親葬在一起。但林再龍說,他們以為二哥是遇到了意外,是失足,沒人想到他會成為一起故意殺人案的受害者。

他們自始至終沒見過陳豐斌的家人,也沒見過黃家人。開庭當天,林再龍和另外兩個兄弟參加了庭審,通過視頻看到了陳豐斌——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男人,方臉,中等身材。他的語氣很輕鬆,林再龍說,‌‌「我在他臉上看不到一點愧疚。‌‌」說起當天的過程,陳豐斌的姿態也是隨意的,‌‌「好像殺了一個傻子是沒問題的,沒有人會在意的。‌‌」

這讓林再龍感到難以忍受。怎麼會沒有人在意呢?他的二哥不是判決書上宣讀的林某,出生時,母親陳香妹為他取名‌‌「少仁‌‌」,覺得念起來順口,也好聽。

小時候,父親給幾個孩子發零花錢,林少仁見自己沒有,開口喊爸,問‌‌「為什麼我沒有‌‌」。那年林少仁9歲,第一次喊爸爸。陳香妹記得,那天丈夫高興壞了,特地買回來一條大魚,給家裡加餐。

他們曾想為林少仁找一位妻子,以後能照顧他,但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也擔心智障的基因會傳給下一代,遂作罷。林家的經濟不算寬裕,幾個兒子打零工,租房生活。2015年,林家幾個兄弟和父親一起湊了20來萬,建了套還算寬敞的平房。幾個兄弟抽籤,約定誰抽中了,房子就寫誰的名,贍養父母和自家傻兄弟的主要責任也落在誰身上。

林再龍說,林少仁是家裡最受寵的孩子,‌‌「因為他不懂事嘛,父母反而更疼他。‌‌」幾個兄弟受父母影響,也已經有了默契,‌‌「如果父母不在了,那就由我們接著照顧他。‌‌」

在陳香妹看來,林少仁和其他的孩子沒有什麼不同。他經常看電視到深夜,她會罵他,‌‌「你還不睡覺,明天不用起來幫我掃地洗碗嗎?‌‌」林少仁就嘟囔著,我知道,我知道。

因為常常自己出門,陳香妹說也不知道他跟誰學會了抽煙。但他知道拿煙給別人,要用兩隻手捧著遞過去。有認識的人到家裡做客,他會搶著泡茶,把茶碗端起來,恭敬地喊:‌‌「嬸嬸,來喝茶。‌‌」

林少仁小時候常跟著兄弟們到村子附近撿廢品,撿來的塑料瓶就堆放在家門口的牆邊,補貼家用,或者換煙抽。有一次他已經攢了五六袋廢品了,結果全被偷了。他哭得很傷心,邊哭邊說,沒了沒了,沒有煙抽了。沒有人告訴他應該怎麼做,但之後,林少仁再撿瓶子回來,不放門口了,會整齊地堆放在閣樓上。

‌‌「他很聰明的。‌‌」陳香妹喃喃重複。他會用父親淘汰下來的舊手機拍照,用手機拍路邊的鮮花和小草,還有大片大片的魚塘。隔壁村子放露天電影是他最愛的活動之一,他帶著手機過去,邊看邊拍,回來了就跟陳香妹展示各種並不講究取景角度的照片。陳香妹誇他,你很棒,我都不會用手機。每當這時,他會露出一個有點驕傲的表情,‌‌「你差勁了,我少仁會。‌‌」

村口小超市的老闆是他的朋友,不看電視也不看露天電影時,他出門轉一圈,撿幾個空瓶子,一屁股坐在小超市門前,獃獃地看別人打牌、跳廣場舞。有人來買東西,有時他能聽懂,就積極地幫超市老闆遞東西、搬大米。村裡不喊他傻子的小孩也是他的朋友,撿廢品攢了錢,除了買煙和零食,他還會買奧特曼的塑膠玩具,和遊盪的孩子們一塊玩耍。到了飯點,林少仁準時跟老闆說再見,晃著兩隻手,慢悠悠地拖著步子回家。

除了那一天。一個從麵包車下來的瘸腿男人,一把搶過他用來裝廢品的蛇皮袋,扔上車。林少仁探身過去想拿回廢品,再沒能回家。

他的骨灰最後被瘸腿男人扔進了百姓墓園門口的棚寮中,和其他無主屍骨一同下葬。

林少仁去世的這幾年,陳香妹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做過幾次手術,腹部一條長長的猙獰刀疤。她開始忘記一些事情,找不到兒子的照片,但又想找不到也好,‌‌「每次看到他的照片就會一直哭,痛苦。‌‌」她總會想到兒子失蹤那天,她把樓上房間的燈打開了,她以前從來不開,‌‌「我想著他早晚是要回來的。‌‌」她說,‌‌「等他回來的時候看到那個燈,就不會很暗,不會害怕。‌‌」

(文中除林少仁、林再龍外,其餘人物為化名)

文|李曉芳陳鍇躍編輯|王珊視頻剪輯|湯賽坤

https://www.bannedbook.org/bnews/zh-tw/ssgc/20210409/1522896.html

 

尋找屍體的人 中國強制火葬引發一場大風波

 

中國多年來在大部分地區推行強制火葬,但一些較相信風水的小鎮,仍有人為了能土葬不惜掉包屍體,甚至因此殺人,與殯葬業者形成黑色產業鏈。近日一篇報導披露此事後,很快在網上被刪文。

搜狐新聞極晝工作室7日刊發報導「尋找屍體的人」,文章內容反映出迷信、體制漏洞與社會弱勢者的不幸,很快就被刪除,但在一些自媒體帳號下,仍能找到此文。

文中描述廣東省陸豐市一名老人生前表明不想火葬,2017年過世後其家人出資人民幣10萬7000元(約新台幣46萬元)辦成此事。過程中,當地替人載靈柩的瘸腿司機殺害一名智障拾荒者,將他的屍體與有錢的老人掉包。

根據今年1月網上公開的一份判決書,這名瘸腿司機叫黃松斌,事情發生在2017年3月,而他在2019年11月被捕。2020年底二審裁定,維持一審原判:黃松斌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他殺人提供「客戶」屍體的所得9萬元也被追繳。

據報導,不同於中國許多城市,廣東省陸豐祖祠與土地公廟香火鼎盛。當地販售紅白喜事用品的店家說,聽過許多老人的遺願,要「全須全尾地進行土葬」,他們深信死後火化是粉身碎骨,不能庇護後代子孫,不能順利轉世。

中國在1997年實施「喪葬管理條例」,除了少數民族及少數地區,全面推行火葬,最主要的原因是隨著人口增加、耕地稀缺。

陸豐所屬的汕尾市一直沒有嚴格執行此政策,是全省殯葬目標管理考核倒數第一名,直到2012年,汕尾強制禁止土葬、禁止出售棺木。但許多人仍選擇偷埋私葬,或為逃避火化而調包其他動物或人的屍體。中國裁判文書網上,至少有4起相關案例都發生在陸豐。

報導說,掉包的屍體大多是無主認領,多是流浪漢、乞丐、獨居老人,「弱勢、貧窮的人群是鏈條上任人宰割的一環」。

居民「渴望土葬」的願望反而促使執法者收賄。報導指出,2014年陸豐有居民曾檢舉,為了能「偷梁換柱」,聯繫鎮上殯葬改革負責人後對方竟索價6萬元。他並表示,鎮上家境好的死者都是用類似方法得以土葬。

在最新這起報導中,死者家屬出錢,聯繫上殯儀館工作人員、殯儀館司機,後者找上遊手好閒的黃松斌,表明需要一具頂替的屍體。

黃松斌開著車,在路邊觀察搭訕後,將中年智障男子林少仁拉上車,最後強行灌酒到對方不省人事,直接裝進棺木封死。

林少仁雖然智障,但家人都很關愛他;其父親在兒子失蹤後病情加重,最後一次赴廣州尋人未果後,返家十幾天就過世。

在放棄尋人後,家人以為林少仁遇到了意外,沒想到他會成為一起故意殺人案的受害者。他的骨灰最後被黃松斌扔進墓園門口的棚寮中,和其他無主屍骨一同下葬。

在報導刊出後,網上出現「名為被殺害後頂替富人火化男子家屬」的聲明,表示至今還沒有得到兇手家屬和買主的一句道歉,兇手被判死緩,買主家人沒有被起訴,「作為受害者家屬我們感到非常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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