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FB、Twitter上出現了不少用戶名為「孫笑川」的賬號，使用暴戾且同質的話語污染評論區。故貼出一篇舊文，簡單介紹一下孫笑川是什麽。

狗粉絲文化是屌絲文化的一種變體，繼承自百度貼吧的屌絲文化，由李贛將之帶入抽象工作室，在抽象工作室培植得十分暴戾後，最後由孫笑川釋放。

不管你有沒有聽說過孫笑川，你在網上一定見過大量使用 “🐎”、“👴”這些表情的評論。“👴”指“爺”，“🐎”指“嗎”，玩的是四川話諧音哏，最初是為了替換髒話以規避平臺審查。這些評論中常見的片語還有“給👴爬”、“寧來辣”、“你說你🐎呢”。

這套話語模式叫做“抽象話”，使用這套話語模式的人自稱“狗粉絲”。狗粉絲並不崇拜孫笑川，狗粉絲想孫笑川死。狗粉絲會舉報孫笑川的直播間讓他無法直播，舉報孫笑川的支付寶帳號讓他無法收款，在蔡徐坤被鐳射筆照射後造謠是孫笑川幹的，試圖引發蔡徐坤粉絲攻擊孫笑川。狗粉絲還會自稱“嗨粉”，來自四川話“黑粉”的諧音。

總之，狗粉絲是孫笑川的黑粉，但並不僅針對孫笑川。對他們來說天下大亂形勢大好，最好是能圍繞孫笑川引發一輪又一輪的大型網路事件。每當有大新聞，狗粉絲就會說：“某某事件兇手的微博找到了@帶帶大師兄”。比如造謠孫笑川用鐳射筆照射蔡徐坤，偽裝成孫笑川在ins和陳冠希約架，喬碧蘿事件後迅速製作孫笑川和喬碧蘿連麥視頻……

百度搜索指數趨勢圖顯示，每當互聯網出現大新聞，孫笑川熱度也會跟著大幅上漲。甚至連2019年4月15日的巴黎聖母院大火，孫笑川也跟著火了一把。

孫笑川與狗粉絲的關係就像是致癌物與癌細胞，前者刺激後者產生，後者瘋狂分裂繁殖，從局部器官異常擴散到全身，漸成燎原之勢。但孫笑川並不是狗粉絲最初的刺激源，狗粉絲這個詞也不是由他創造的。狗粉絲的話語模式——抽象話的基本框架也不是。孫笑川更多相當於“中興之主”一類的角色，他繼承了狗粉絲文化的基本框架和初始知名度，然後讓狗粉絲文化出圈，發揚光大。

狗粉絲文化來源於李贛創立的抽象工作室。李贛之前一直混跡於百度貼吧的幾個電競貼吧，以“人菜話多”出名，淪為貼吧裡的丑角、吉祥物。後來因為逞強證明自己電競實力開始直播，又因為實力暴露被反復嘲諷。真正讓他的直播獲得一定知名度的是發明了“睡覺”和“查房”。

當時李贛還是一名協警，白天執勤晚上直播。為了保證休息索性直播起了自己睡覺，現在知乎還有個14年提出的問題“鬥魚上好幾萬人看一個胖子直播睡覺，這種現象是如何產生的？”這個胖子就是李贛。

“查房”則更為低俗，直播剛火起來時監管尚未到位，不少女主播靠打擦邊球露肉吸引人氣。李贛自稱“警官”、“鬥魚元老”和女主播連麥，粉絲則在彈幕刷屏“請主播系好上衣的兩顆扣子”一類的話。後來被其他主播紛紛效仿，變成整個直播圈的狂歡。

從貼吧時代起，李贛和粉絲就一直是相愛相殺的關係。李贛罵粉絲是黑粉，四川口音太重就成了“嗨粉”。在鬥魚直播查房時，李贛和嗨粉之間形成了一定的組織性和自己的黑話體系。李贛召集其他三名遊戲主播以及孫笑川成立抽象工作室24小時直播，嗨粉覺得李贛飄了，“恰爛錢”。抽象工作室成立後，嗨粉紛紛祝抽象工作室早日倒閉，並努力挑撥各直播員之間的關係以此為樂。罵孫笑川是心機怪，整天陰沉著臉一言不發肯定是在盤算怎麼趕走工作室的其他人。

後來抽象工作室裡發生了一系列內鬥，無非是李贛開人、利益分配不均、李贛跪舔金主大主播拋棄粉絲一類的爛俗劇情。抽象工作室拿到和鬥魚的合同後，李贛的態度越來越膨脹，在直播裡痛斥只有刷禮物的觀眾才有資格稱為“嗨粉”，不刷禮物的觀眾都是“狗粉絲”。於是，由嗨粉變成狗粉絲後，狗粉絲們和李贛、和抽象工作室關係徹底決裂，不再是相愛相殺，而是真的千方百計想要抽象工作室倒閉，李贛斷掉財路。

一次直播時李贛接到邪教宣傳電話，並將電話在直播間外放。終於等到機會的狗粉絲將直播間舉報至封禁。後來直播間解封，李贛本人也不能出鏡。由於被封禁了一段時間，直播間收益大減。此後抽象工作室收入大減，李贛因為無法出鏡沒有粉絲刷的禮物，便要求直播間收益平均分配。孫笑川本來能拿到2萬一個月，此後只能拿到3500元，便開始“播一休七”，即使直播時也是臉色陰沉。狗粉絲譏諷孫笑川是“死媽臉”。

2017年8月的一次直播中，孫笑川又跟觀眾發生長達五分鐘的言語衝突，圍繞“死媽臉”這個主題回擊觀眾，呵斥亂髮視頻彈幕的觀眾離開直播間。這段直播視頻裡孫笑川創造了狗粉絲現在流行的大部分哏。直播視頻裡，孫笑川表示自己“儒雅隨和”。在狗粉絲譏諷他“說中痛處就氣急敗壞，其實還是一條懶狗”時自暴自棄“你覺得是那就是，不狡辯”。以及和狗粉絲同歸於盡的言論：“我是你哥哥，我們倆個都是你媽的兒子，你媽死了，好吧？”

“儒雅隨和”與孫笑川的直播表現形成了鮮明反差，狗粉絲使用“儒雅隨和”往往是指對方暴戾。“哥哥兒子”引申出了狗粉絲最熱衷的故事，即孫笑川是蔡徐坤、吳亦凡、陳冠希的哥哥，寓意顯而易見。

後來李贛的遭遇也發生在孫笑川身上，孫笑川在直播間念了粉絲發來的影射邪教的藏頭詩，也被禁止直播。此後，孫笑川開始運營起了微博，無處可去的狗粉絲重新聚集到孫笑川的微博下自發創作，並不斷把壞事嫁禍給孫笑川。直到18年5月，蔡徐坤在演唱會上被人用鐳射筆照射。憤怒的蔡徐坤粉絲到處尋找兇手，狗粉絲發現機會，通過修改微博截圖嫁禍孫笑川。孫笑川熱度迅速上漲，狗粉絲文化也由此出圈。

歷經貼吧、直播、微博千錘百煉形成的狗粉絲文化應該是現在中文互聯網上最富攻擊性的亞文化之一。狗粉絲文化可以和任何概念結合，再以暴戾的方式輸出。比如和種族歧視結合的“尼哥（nigger）笑話”，和地域歧視結合的“南征北戰”，和政治諷刺結合的“蘇聯笑話”。不過狗粉絲文化的底色應該是男性氣質，更準確地說是屌絲氣質。狗粉絲文化是屌絲文化的一種變體，繼承自百度貼吧的屌絲文化，由李贛將之帶入抽象工作室，在抽象工作室培植得十分暴戾後，最後由孫笑川釋放。

甚至當年對屌絲文化的批判都可以一字不差套用到狗粉絲文化上：

“一旦這種話語模式廣泛地滲透入大眾傳媒，頂著‘解構、自嘲’的招牌的‘屌絲文化’就會使歧視性的性別觀念變得堂而皇之起來，甚至可能麻痹社會性別意識，鈍化女性的生命感覺。更可怕的是，在‘屌絲文化’的戲謔自嘲的基調下，一旦有人提出質問，就會被真真假假的屌絲以一句‘認真你就輸了’弄得啞口無言。”

如果說百度貼吧早期的屌絲文化包含“屌絲逆襲”的想像，是通過指出底層青年為屌絲的事實，試圖激發屌絲鬥志從而完成逆襲。那麼狗粉絲文化則是純粹的發洩情緒，不帶任何的世俗成功想像。

心理學家卡爾·榮格將一個人的人格比喻為面具，在不同的社交場合人們會表現出不同的形象，也就是戴上不同的面具，當所有的面具總合起來就是完整的人格。比如我們面對朋友和面對父母時，帶上的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格面具。而孫笑川則是放下了一切人格面具，他在直播裡坦然承認自己是懶狗，並不是因為他真誠，真誠還包含著真誠更好的假設。孫笑川只是單純地暴露自己人格的陰影，單純地不在意他人如何看待自己。

面對一個完全放下人格面具的人，別人在他那裡也可以隨意地放下放下人格面具。孫笑川於是成為集體人格陰影。人們可以在孫笑川這裡放下面具罵一切，包括很多男生討厭的蔡徐坤、吳亦凡、女權，只敢隱晦諷刺的政治，以及所有自己不爽的東西。這裡形成了倒錯的道德規則，善良的話語會得到“你再罵？”的回復，而惡毒的詛咒則會被評價為“小嘴抹了蜜”。

聽起來也還好，有這麼一個集體陰影可以供大家發洩情緒，似乎還對大家平時的生活還有好處。但正如中世紀獵女巫放大了民眾互相猜疑、舉報、擔驚受怕的一面一樣，狗粉絲文化也放大了人們在網上暴戾的一面。在敲下一大段回復後，別人回一句“你說你🐎呢”，還存在溝通的可能性嗎？狗粉絲文化實際上鍛造出了一副可以無限複製鎧甲，狗粉絲可以隱藏在這套鎧甲背後，更肆無忌憚地釋放惡意。在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內心幽微複雜的情感或者一團亂麻的邏輯時，誰不希望能得到一套現成的可以精確概括想法的話語模式呢？抽象話正提供了這樣的功能，人們可以借助抽象話迅速歸納總結自己的情感，抽象話還附送了一點戲謔，一點俯視的態度。而你似乎什麼也不需要付出，畢竟emoji表情不會單獨收費，孫笑川更不可能註冊抽象話的專利。

實際上過於使用這種現成的暴戾的流行話語模式，會緩慢殺死我們的感受力。“奈何本人沒文化，一句臥槽行天下”。如果面對一大段說理，無從反駁只能憋出一句“你說你🐎呢”是非常無力的。只是局限在小圈子裡也還好，但一套流行的暴戾話語會從小圈子蔓延到整個中文互聯網，從互聯網蔓延到現實中，畢竟使用這些話語的都是同一顆心靈。

我無意對狗粉絲文化做道德評價，畢竟每一種社會現象背後都對應著複雜的社會現實，貿然做出的評價只會顯得廉價且高高在上。作為一種複雜的文化現象，狗粉絲文化也有其好的一面。孫笑川微博下面的評論確實都很搞笑，而且孫笑川的微博評論區後來出現的版塊“浮生日記”。會有很多人在“浮生日記”版塊裡用抽象話的話術寫自己的日記，流傳最廣的應該是這一條：“👴在陽臺點上了煙，我抽了一半，風也抽了一半，但👴沒有跟風計較，也許風也有煩惱吧。”會有很多人在浮生日記下面寫自己的生活感受，看起來比絕大多數vlog、小紅書日記都要真誠得多。或許絕對解構、絕對戲謔的環境下，反而可以解構掉平日裡主流話語加在我們身上的枷鎖吧，解構、戲謔也可以幫助我們更真誠地表達。

如果將狗粉絲文化放到時代變遷框架下，屌絲文化盛行的09到12年是中國貧富矛盾井噴的一段時間，“屌絲、高富帥、白富美”的三角故事會有足夠的市場。那麼放棄人格面具、解構一切的狗粉絲文化對應著什麼樣的社會現實呢？

總結：

1. 孫笑川和狗粉絲是一種網絡亞文化，主要使用者是「直男」。
2. 狗粉絲文化價值觀與男性氣質、屌絲文化有極强關聯，可以概括爲「暴戾、嘲諷、囯族主義、輕度仇女」。
3. 孫笑川并不是狗粉絲的領袖，許多狗粉絲們恨不得孫笑川死。